欲加之罪(吸血鬼x修女)

作者的话

*私设:吸血鬼歇德(希尔杜)&修女莲茵(莲音)
  *背景:17世纪(并不是中世纪),神圣罗马帝国(现德国)普法尔茨(现莱茵兰-普法尔茨州),阿尔魏勒县的湖畔修道院(现玛利亚·拉赫修道院)
*剧情纯属虚构
*全文约2w字
*食用注意: #OOC属我  #偏黑暗  #宗教向


【一】

十月底,阿尔魏勒县的日照时间只有十个小时。

下午四点三刻,日头已藏入树梢,且下降得很急,怕是不一会,天就要暗了。

“又有人被审了?”
   
  “上个星期才刚处决了两个啊。”

几个老人佝偻着身子,在一座石砌的老宅子的铁栏门前交头接耳。

“那么,我告辞了。”

老人们被萧瑟秋风吹得咳嗽,急忙道别。

“您慢走,莲茵小姐!”

相反,孩童们清脆的声音则给寂静的傍晚时分增添了难得的欢快。

 “路上小心哦!”

莲茵颔首,转身朝着通往拉赫湖的小路踱步前进。周边一片枯枝败叶的凋零景象。烟灰色的湖面上,一叶渔舟归岸;湖畔湿地倒下的树干上,站着一只杂色鸬鹚,缩着脖子收了翅膀,像是在沉思。

她拢拢衣袖加紧脚步。若是寻常,莲茵会径自欣赏每月都随季节迁移而稍有不同的湖畔风景,在钟声响起之前回到修道院,但现在她没有这个兴致。最近这一带发生了好几起袭击事件。没有任何目击者能提供线索,教会对此也没有表示。而距离修道院,还有一个钟左右的路程。

待莲茵走到可以眺望修道院的田埂之上,她抬头一看,满月已经爬上了苍穹的额角。与往日不同,那只眼睛在不详的黑纱之中泛着红光,盛怒而充血。

树林深不可测,远处稀疏的几点灯火根本无法给人慰藉。她瑟缩了头,只盼把这长长的阡陌瞬间缩短,怎料又听到右边山岗上一声嘹亮的狼嗥。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

嚎叫回荡在黑魆魆的旷野中,令莲茵步步惊心。她双手紧紧相扣,嘴里不停地低声祷告。钟声响起,送入耳中的翅膀拍动的声音煽动着恐惧,诱惑她睁开虔诚祈祷的眼。阴森的夜风夹带丝丝腥味,愈来愈浓,逼得她回过头一看。

东北方的血色月轮之下,一个高大的人影伫立在田野中央。眼里闪烁着与月光相呼应的危险赤光,吱吱作响的蝙蝠聚集在他的披风上,张牙舞爪。那片黑影手里所拎的物体,像一块抹布一样垂落。听那沉闷的落地声,看那物体恰似头颅的圆弧形状与毛发,怎么都只能联想到一种叫做人类的动物。

莲茵倒抽了一口气,随后又在胸前画了一个圣号。一阵黑雾袭来,将她捆去。再次睁眼,黑影已近在咫尺。

苍白甚至是灰白色的皮肤贴合清瘦的轮廓,青紫色的薄唇里亮着两颗尖刺般的獠牙,嘴角残留一股红黑的痕迹,赤红无光的眼睛将她紧紧擒住。

“莫、莫非……”

“正如你所见,我是吸血鬼。”吸血鬼似乎因为她扭曲的表情而十分愉悦,笑着,“能够碰到一位圣洁的修女,实乃幸运。”

借着月光,深紫色的凌乱碎发染上稀薄的银辉。这让莲茵想到春日修道院旁栽种的鸢尾花。此般色泽,必属其中最浓烈的那一株。

“你打算怎么做呢?求饶?还是求你敬爱的主能庇佑你?”

吸血鬼身后的那具男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发出浑浊的低吼。见莲茵强忍惶恐的模样,吸血鬼嗤笑道:“依凭你的纯洁之身,你不会变成这种行尸走肉。”

莲茵凝视着张牙低狺的食尸鬼一会儿,抬手在心口画了一个圣号,闭目祷告。

蒙主的恩典,我一直受您光明的引导。如今,只愿我至死不要成为撒旦的奴仆。

吸血鬼凝目盯着她,向她走去。

祈祷结束,她再次画了圣号,双手合十。

将手绕到莲茵的颈后,撩开黑色的头巾,吸血鬼抬头,命令道:“睁开眼。”

白色的手套印入她眼帘,紧接着的是那双血红的眼睛,仿佛看穿了她最深处的秘密。隐匿的神经,似藤蔓被连根拔起;紧闭的闸门打开了,汹涌的洪水奔腾而出。

火,熊熊的烈火吐着恶毒的火信子;人,被捆在柱子上的人们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喊。

莲茵泪眼迷蒙,慢慢地张开颤抖的双唇:“父亲、大人……”

吸血鬼一顿,放开了抵在莲茵额间的食指。

他抱起晕了过去的莲茵,瞬移到修道院外,将她放在大门石柱边,然后又凭空消失。

“既不灭口,也不消除记忆。”一个银发的男人现身于山岗上,倚着树干歪头邪笑,“歇徳,你何时变得这么仁慈?或者说,愚蠢?”

歇徳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直望着星子阑珊的秋空。

“厄比斯,你何时变得这么爱管闲事?”

“我不过是来告诉你,别忘了下一步的计划。” 

伴着修道院的晨钟,平躺在木板床上的莲茵睡眼惺忪。

她坐起身子,神色一慌,抬手去摸了摸脖子,又惊异了。

“为什么……”

森林中,一位棕金色头发的青年正披着薄雾行走。

一幢石砌的圆顶建筑在雾中隐约可见。他停下脚步,对一个站在门口的女子,喊了一声:“法因。”

“布莱特!怎么样啦,莲茵要成为见习修女啦?”那是一位绑着下双马尾的红棕发少女,虽然她压低了嗓子,声音却仍清亮。

布莱特难过地点点头:“不久以后,我们得称呼她为修女。”

“这也是她的愿望啊。”法因说道,然后她凑近布莱特,悄声问,“话说,莲茵要的那本册子拿来了吗?”

布莱特伸手从外套内侧的口袋取出一本巴掌大的册子,上面裹有一层不起眼的棉布。

“在这儿。你可藏好了。”

“放心吧。我都帮莲茵保管那么多次了。”

“这事非同小可。”布莱特正色道,“我担心她那超乎常人的异想越来越显眼,保不准会害了她。更何况她入了修道院——你可知那是怎样不容异议的地方。”

“可是进修道院多好啊。”法因面露羡慕的神情,“里面规矩虽多,但不像这外边一般,穷人女子只能干些粗活,富人女子只能当个花瓶,都逃不过作为附属品的命运。”

“你也想入修会吗?”

法因脸一红,小声答道:“我……恐怕无法只忠于天主。”

“哎,我这个精怪的表妹啊,为何要冒这等险!”布莱特又没精打采地长吁了一声。

“莲茵行事向来稳重,你又何以这么担忧呢?”法因有些不悦。她看见了一个人影,随即喊道,“啊,早安,歇徳院长先生。”

不知何时出现的歇徳,站在门口,端详着灰砖土瓦的拱顶建筑。布莱特礼貌性地与他点头致意,随后挪步离去。

歇徳瞥了他一眼,待他走远,说:“听说这家孤儿院受到修道院不少照顾呢。”

“是啊,那边会固定安排见习修女或修女过来帮忙,孩子们都很开心!”

“看来我要多与那边通达。”歇徳笑道,看了一眼法因手里的东西。
   

几天后,修道院开放。

修道院是一座典型的罗曼式建筑,有着半圆形的拱券、坚固的圆形墩柱,墙体厚重。从外面看,棱锥形的穹顶拱为绀青色,长了青苔,质朴中呈现出一种年代感。另外,其建筑也有高有低,有方有圆,但不同于哥特式教堂的尖形拱门、肋状拱柱和飞扶壁等框架式结构的繁复绚丽。低而方的是中间的厢与长殿,圆而高的是两边的圆筒形楼,二者错落有致,又浑然一体。

进入修道院里面,首先是一个中庭前厅,种着对称的草地,摆着雕像,但此时这里是封闭的,人们由偏门入;再是正殿,正面的拱廊由连续不断的拱卷层层叠加,侧面的拱门被排排的墩柱切割而成,其所对应的两边墙壁的上方都挖了窗口,在垂直的接近拱顶的地方也凿穿了,令光斜射进入,形成了通透宽敞却又幽深的神秘氛围。柱子和墙壁上多是壁画,其次是浮雕。彩绘玻璃窗只在侧厅有几扇,也是为了描绘圣经故事教化不识字的平民,或是一些捐助人的肖像,并不刻意追求几何的视觉效果。

右边侧殿,过头的铁栏杆分割出了一片家属席,将神圣与凡俗分隔开来。

歇德混入了里面,饶有趣味地观看。他这种黑暗生物也许能够进入“圣地”,只要避开成为祝圣和祈祷的直接对象的风险。事实证明了,他是对的。但如果轻举妄动,代价也会是死路一条。

虽说他已经死过了,也活够了。

管风琴奏响,按压神经的声乐烘托着神圣平静的氛围。

此时身穿米白色礼服,头披白纱的保守生新娘们交叉十指于腹前,端庄地由左殿内堂登场。

莲茵头戴几朵小白花,衬得蓝绿的发丝在朦胧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你们有何要求,我的女儿?”头戴四角帽,身披银白袍的大主教坐在殿上,发问道。

“我们请求慈悲的天主,接受我们进入这修会。我们奉献出我们的自由、我们的回忆以及我们的意志。我们只要求祂的爱,以及祂神圣的恩典。”

少女们个个低眉顺眼,好似不展现那双多愁善感的眼睛,就不会表露她们的悲伤与犹疑。

“你们已决定抛弃荣誉、财富以及世间所有的欢愉,以准备与天主更进一步地结合吗?”

“我们已经决定,蒙席。”

“你们这个决定,是出自个人的自由意志吗?”

“是。”

柔软的丝绸被钝剪刀撕成一片片,余下的秀发顺服地贴着耳垂。

换上胸前装饰有十字架挂坠的黑色圣袍,持念珠,穿戴白色头巾。

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亲吻纯白的蜡烛,她已荣升为耶稣的净配,必将身心奉献与天主。

歇德安安静静地看着,嘴角似笑非笑。

布莱特小声喃喃:“莲茵……”

“莲茵·冯·尼尔堡,将以玛利亚修女为名。”

“玛利亚……”

歇徳默念了一声,眼中浮现了几丝可以称为怀念的温情。

仪式进行完毕,莲茵徐徐淡出视线,歇德转身离去。

从已死的冰冷身躯上,歇徳感觉到灼烧似的热度。
   

【二】

一位老妪与莲茵面对面坐在被烛光照明的房里。

“玛利亚修女,这两周不止一位修女和我反映,常有来观礼的男士来找你攀谈。”

“敬爱的院长,如果我有回应,那也是为了避免进一步交谈的只言片语。”

“我相信你。但问题是,你没有按时向我报告,每一次。”

“我很抱歉。”

“请你记住,按照教规,我们不可轻易接触异性;犯了教规,无论是行为还是思想上,都要上报。你的意志已不是你的。”

烛光在院长衰老的脸投下阴影,使那扭曲的纹路越发深刻。

莲茵看了看院长的岸然道貌,垂下眼帘。

闭关诵经三天后,莲茵外出去孤儿院。法因见到她,十分高兴。

“莲茵——啊不对,玛利亚修女,”法因将她打量一番,“果然要削发啊。”

“怎么好像多了很多景观植物?”她从进门开始,就观察到孤儿院不同以往。

先是大片的常青藤。这是一种耐寒的阴生植物,对环境的适应性颇强。它革质的叶子油绿光滑,就这样铺满了原先光秃秃的墙,盖住了狰狞的裂缝,在那里与落魄的秋末冬初顽抗。

再是台阶上的紫罗兰。这也是喜冷的植物。四盆,但足以给庭院增添芳馨。花色偏紫蓝,与这静穆的季节十分相称。这又让莲茵想起了那些鸢尾。

“现在来了个新的院长,他说多种些植物,对老人们的身体有好处。花了好些钱呢。”

“原来如此,院子也变得有生机许多。”莲茵称赞道,又问,“法因,布莱特拿来的东西呢?”

“在呢,在呢。等你要走再拿吧。”

莲茵细细瞧着法因一会,见她心事重重,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有一个老人失踪了。” 

“什么时候?”

“两个星期了吧。”

莲茵闭了眼,双手合十。一阵沉默后,法因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现在这位院长是一位特别英俊的年轻男士哦。不过他白天很少出现,我几乎见不到他。资金是充裕了许多,但还是我一人打理上下,总感觉好冷清啊。”

莲茵怔了一下,说:“可以叫布莱特来帮忙。他现在找好前程了吗?”

“他……哈,偶尔来一下吧。还不是以前那样。”法因讪笑。

这时,一位穿金戴银的妇人昂首阔步地走来。

“迈耶夫人,您怎么有空光临这里?”

“你这儿有没有识字的十三四岁的男孩?身体健壮,机灵点的。”迈耶夫人问,说时睨了旁边的莲茵一眼,“玛利亚修女怎的也有空在这儿闲聊。”

莲茵没有反应,法因赶忙打圆场:“这个……您是要领养吗?”

“差不多吧。有还是没有?”

法因在院子里召集男孩们站成一排,给迈耶夫人挑选。

迈耶夫人选了一个叫提奥的孩子。

提奥有着浅金色的茂密头发,相貌清秀,双目有神,朴素的衣着并不掩其盖过他人的气质。

吩咐法因“后天把人领过来”之后,迈耶夫人环顾了孤儿院一圈,撇撇嘴离开了。

看到孩子们一言不发,法因忙道:“好啦。现在这里吃住也亏不了你们。”

莲茵走到石桌上放着的一个宽大篮子处,说:“大家过来吃面包吧。”

男孩们立即喜出望外,一窝蜂地聚到石桌旁。

莲茵掀开所铺的白布,里面切好的浅麦色黑面包便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法因也流着口水,双眼发光说:“果然莲茵做的黑面包是人间至宝!”

莲茵嘴角微微上扬,对孩子们说道:“你们谁去把女孩们也叫来吧。”

“我去吧。”说着,提奥迈开了脚步。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品尝着。吃了一口之后,法因感动到泪目:“莲茵……你一定把面粉筛过很多遍,才能把这黑面包做得这么良心!这大概比得上那些皇室御用和教士专用的白面包了吧!”

“多筛几遍就好了。和白面包还是有差距的,不过我加了些香草籽——”莲茵顿了顿,不再说下去。

“还有南瓜籽和芝麻呀。”含着食物的法因啧啧称道。

莲茵移开视线,转而注意到没有在吃的提奥,于是问:“提奥,怎么了?”

提奥捧着面包低眉思索,开口道:“我想好好记住这个最好的面包。”

“之前你可都是一口下肚的呀。”法因奇怪道。

莲茵拿着另一部分面包去了旁边老人们居住的院子。

津津有味地吃着面包的老人们,开始了闲聊。

“莲茵小姐送来的面包可比普通黑面包,不,甚至是蔬菜汤和风干肉好吃百倍啊!”

“是玛利亚修女!”

“瞧我这记性!不过,太可惜啦!玛利亚修女这么好的……”

“这些黑面包要是拿去卖,那就赚翻了!”

“可惜弗兰克就没这个口福了。”

“还是没找到呀,不知道他怎样了。”

“家人都死了,他还能去哪?肯定是被拐走了,要么被强盗抛尸荒野……”

“这个年纪的谁还要拐?难道是被带去了神圣法【和谐】庭?我记得他撒酒疯的时候咒骂过——”

“嘘!话可别乱说,要出乱子的!”

打扫好养老院和孤儿院之后,时间已经过了一大半。

“我现在要照顾这个老尿床的小家伙,脱不开身!”法因抓着一团布为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孩擦拭,转过头说道,“在我房间桌子的抽屉里!”

“好的。”莲茵转身出门。

“哎,等一等。”法因停下手里的活,说,“你让留的面包就顺便拿到右边尽头院长先生的办公室去吧。”

这座院子是几百年前留下来的建筑,和修道院一样。但这里采光十分不好,粗糙厚实的土灰色墙壁更让人感觉压抑。毕竟,几百年前能称得上装修精良的建筑,也只有教堂和修道院这类神圣建筑了。

莲茵拿起装面包的小篮子,走过去敲了办公室的门,但无人回应。

刚好从楼梯上来的提奥看到了莲茵,神色慌忙地小步跑向她。

“莲茵姐——玛利亚修女,您要找院长先生?”

“想给院长先生送些面包。”

提奥伸出手,急忙道:“我帮您吧!”

莲茵看了他几秒,笑:“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您先去忙吧!”

待莲茵向楼梯走去,提奥迟疑了一会才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点灯,借着走廊壁灯的光才隐约可见,地板上躺着一口漆黑的棺材。

“玛利亚修女送来的吗?”歇徳坐在棺材上,问。

提奥点了点头。

“我是无法享用你们的食物的,”歇徳说,“留着作为最后的美餐吧。”

提奥胆怯地看着他,咬咬牙,问:“您说过不会伤害姐姐们和布莱特哥哥的吧。”

“喝谁的血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我也不急于增加我的同类。”

提奥松了口气,又攥紧了拳头。

“我会去那边等待时机的。” 

入修道院,就是要过物质贫乏,以求精神丰富的生活。除了修道院发放的服饰,修道者不得持有任何私人财产。然而,贵族们为着获得殊荣,争相把子女送入修会。

为了更好地管教精力和欲望都过于旺盛的年轻修道者,长老们自觉有义务暗中监督修士修女们的作为,检查他们的起居室。院长多次成功没收了修女们的一些小饰品和小玩意儿,这招致了她们的不满。修女们私下咒骂着阻挠她们为悦己者容和睹物思人的院长。

看了一遍地上,莲茵关了门。

她每天在地板上撒一层薄薄的细沙,根据脚印摸清了房间检查的规律,以算好如何避开。

“如今我虔诚祈求圣母,为我转求我主耶稣,怜悯我——旅居在这尘。”

诵完经,莲茵坐在床边,揉了揉眉头,拿起木桌上的书。劣质的藏蓝色封面,无字,只有一个标记:一颗内置黑色十字架的红心,在白色玫瑰花上,一环金圈将蓝底与封面划分界限。

翻开,第一页印着:论意志的捆绑,马丁·路德。

【三】

在冬天夜里,酒馆尤其是个好去处。

外边的横木拴着几匹马,金晃晃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从钉着木栅栏的油纸窗户里边漏出来。砖墙严丝合缝,支柱是粗栎木的,屋内铺了石板地,板岩房顶颇为低矮,不像教堂那高高的拱顶让人禁不住抬头仰望。空间也被利用得很充分,并不特别讲究什么设计,只是普通的正厅与通道。正厅靠后的柜台,前面摆有位子,中央有两张长桌,余下两旁是二人位的方桌,被纵梁分割开来。一小面墙被留着做了壁炉,角落囤放着几木桶的葡萄酒,墙上挂着串起来的玉米、洋葱和南瓜等蔬菜,也有猎户卖鹿肉剩下来的鹿头作为装饰。

人聚在这里的昏黄烛光中,可以安心地、甚至是毫无顾忌地说话。屋内客满,大多三十以上,六十以下,多是些刚刚劳作完的农民。也有些女人,绝非什么良妇,而是店里陪酒的。

布莱特在靠墙的角落里,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喝着酒。

隔了一根支柱和一条过道的桌上,歇德正和厄比斯坐着,看见了他。

厄比斯等了歇德几秒,说:“要不要我潜去尼尔堡?”

“没这个必要。”歇徳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布莱特那边。

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撑着下巴,哼了一口酒气。

“那个玛利亚修女啊,可以说是绝色了!你觉得如何,蒂姆?”

被喊的尖嘴猴腮的男人用匕首割了一块腌肉,说道:“确实,在修会的千金里,她也突出地标致。”

“这群小女娃私底下肯定玩心都特重,早不知与多少男人厮混了!还在天主和人前装纯,真他【和谐】娘会玩。”

“迈耶大人早惦记着玛利亚修女那勾人的眼睛和白嫩的皮肤了。”蒂姆大口嚼着肉,咽下去之后又伸舌舔了舔唇,“这等货色,我等就别妄谈享用了!汉斯,今晚去找找乐子!”

“但她好像拒绝了。莫非还看不上迈耶大人?”汉斯喝干了一杯满满的酒,啐了一口,“地主都看不上,脸真他【和谐】娘的大。”

后边的布莱特将酒杯砸在桌上,声响震得两人回头警觉地瞧着他。

“你们给我闭嘴。”

“尼尔堡的,你嚣张个【和谐】屁!”汉斯喊道。

“敢问我们哪里惹到尼尔堡的阁下了?”

“犯淫【和谐】念,侮辱上帝的侍奉者的纯洁,这罪名足以让你们下地狱。”

“不过是恼羞成怒罢了,装什么高尚!”蒂姆拔出剑挥过去。

布莱特躲开了,欺身将他压倒,同时以肘关节往下砸了他腹部。布莱特起身,踩下蒂姆的手腕,等他疼得松手,便一脚踢开他的剑。

众人围观,店主跟女店员们也都站定了,不敢插手佩剑的人的战斗。

汉斯挥剑向布莱特刺去,他闻风回头,躲不及被划伤了右臂。布莱特就手抓住汉斯的手臂,拉到自己的右侧,侧身捶了他一拳,并伸腿踹他的膝盖窝。汉斯抓着旁边的木桌,却带着整个木桌打翻了,绿酒瓶和瓦罐砸了个稀里哗啦。

众人哗然。

汉斯从蒂姆的身上起来,怒吼一声,与布莱特扭打成一团。趁这个当儿,蒂姆握着匕首,想趁其不备,却忽然全身抽风,倒下了。

厄比斯看着歇德,冷眼微笑。

布莱特回去拿走自己的剑,离开了酒馆。

他离开的片刻后,歇徳和厄比斯也出了酒馆。

“你真是够好心的。”

“我不想听那两头牲畜再嚷嚷下去。”

“是因为玛利亚修女?”

“为何要像个婆娘似的揣摩我?”

厄比斯笑出了声,答道:“我只是好奇,你竟然会维护那个修女。”

对于这个话题,歇徳似乎没有讨论的兴趣。

“只是这样?歇徳,你不想得到?”

厄比斯侧目,那试探的眼神如引诱夏娃吞食智慧果实的蛇的信子般诡诈。

歇徳立时站住了,敛眉转头。

厄比斯咧嘴龇牙地笑着。

“你说的地方,在哪。”

厄比斯指了指一英里外的一座山岗:“那儿,一个庄园。”

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厅内,歌舞升平。

紫红丝绸帘子,巨幅波斯地毯,等身珐琅花瓶,雕花黑桃木橱柜,骑士铜像摆件,银制餐具,银制烛台,所有种种,足以令山下那些匹夫眼花缭乱,当场晕眩。

乐者们摇头晃脑地奏乐,舞者们笑声大放扭动着身体,身着华服的女人们紧贴着男人们的胸膛,摘下葡萄,或是端着酒杯,喂进他们的嘴里。

歇徳脸色漠然,完全置身事外。

厄比斯撑着头,歪躺在披着绣花锦缎的榻上,拥着一个服饰镶满华美宝石的妙龄女子。

“所以呢。庄园的作用就是这个?”

“正是。我们迈耶地主大人的宏伟庄园,一切应有尽有。凡是姿色上等的女子,或者说,只有美丽的女子才能来这里。男人们梦寐以求的天堂。可不是谁都能消受。”

旋即,他对怀里的女子笑道:“这些玩意儿,你觉得如何?”

“简直太美妙了。厄比斯大人,在这种贫瘠的地方您都能制造出如此盛宴,何止是神通广大。”女子痴迷地抚着被精心编制与装饰的假发。

“这都是为了美丽的麦加修女。”厄比斯抬起她的下巴,对着那双艳丽的唇吻下去。

“无聊。”歇徳起身,也没看一眼他们。

“那真是太可惜了。”厄比斯勾唇,“无聊的是你啊。” 

歇徳穿越人群,干净利落,不沾纤尘。

“厄比斯大人,您的客人怎么了?”

“他失去了乐趣。”厄比斯看着麦加修女潮红的脸,轻哼一声,“像你这样的尤物,别的修女中还有吗?比如说,玛利亚修女。”

麦加修女推了他一把,嗔怪道:“您是从哪里听来的?”

“男人们的口中。”

“她是有点姿色,不过我可看不惯她那副高傲的嘴脸。”

“我还真想知道迈耶为何对她会如此恋恋不舍。”

麦加修女气得怒目圆睁,再次抬头,眼神却变得呆滞。

厄比斯双眼闪烁着红光。

 “你去监视玛利亚修女。”

修养一天多后,布莱特来到了孤儿院。

“布莱特,你伤得好重!”法因着急地上前,以眼扫了他周身。

“这点小伤,没事了。”

法因没好气地问:“和别人打架了吧?闹得这么大。说吧,怎么回事?”

“那些下流之徒,明明不了解莲茵,却随意侮辱!”

“只要是因为莲茵的事,你就这么冲动呢。”法因的眼神黯淡了,她干笑两声,“莲茵真的很厉害啊。孩子们都很喜欢她,老人们夸她人又漂亮又可靠……”

“那些不堪入耳的字眼不该用在她身上。”布莱特道,“法因,由于这件事的影响,我恐怕难以申请与莲茵见面。麻烦你帮我转告莲茵,让她尽量不要出来这外面了,那些书册也赶快处理掉。”

“布莱特·冯·尼尔堡先生,您最好解释一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迈耶夫人气冲冲地提着裙子奔过来。

“尊敬的迈耶夫人。”

“前天夜里,您打伤了我府上的两名侍从。我们何曾冒犯过您?不如说,您已经冒犯了我们。”

“你们的侍从也打伤了布莱特!”法因愤愤地说。

“您最好去建议迈耶先生教导侍从,管好自己的嘴,以免败坏了他和夫人的名声。”

“您真的为了玛利亚修女的事情大打出手吗?看来她确实有某种扰乱人心的魔力。”迈耶夫人拧着眉,不屑道,“我十分同情先生遭此蛊惑而犯下错误。不过,现在您还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清醒,只要您赔偿我们的损失,登门道歉。”

“您来孤儿院是特地来找在下的吗?”布莱特皮笑肉不笑地说。

迈耶夫人皱了皱眉,看向法因,粗声道:“法因小姐,你们孤儿院的孩子未免太没教养了。我领他回来不是让他偷懒的。这才来几天就不见人影了。”

法因睁大了眼睛:“您确定,提奥不是失踪了吗?!”

“是有几天不见了。但又有谁替他作证?在他有胆回来之前,你们得用另一名男孩来顶替!”

法因无言了。布莱特冷笑道:“您不是领养孩子,而是在雇佣廉价的仆人。” 

又一名男孩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跟随迈耶夫人离去。大家都在叹息自己的不走运,他们忘不了上次提奥回来时光鲜亮丽的模样。他们偷偷地认为,提奥原是被当成小白脸养着的,因为那位迈耶夫人和丈夫感情非常差。至于去到迈耶府会不会像提奥一样失踪,倒是无人关心。

这次做完弥撒之后,莲茵碰到的不是迈耶,而是迈耶夫人。这算是稀奇的,因为迈耶夫人几乎不会与迈耶作伴来观礼。

“玛利亚修女,我想你再也不能从拒绝我丈夫的追求中得到可耻的快感了。”迈耶夫人扬着眉,歪着唇,像在示威。她眼中毫不客气的打量与不满似乎表明,玛利亚修女身上还有许多可指摘之处。也许玛利亚修女拥有的东西太多了——白净秀丽的美貌,匀称玲珑的身形,婉转如夜莺的声音,这些迷惑人心的资本与她的禁欲主义者身份是极为不符的。

莲茵自是不在意,但道友这边却亮着许多双眼睛,要看戏。

十二月,拉赫湖面开始结冰,枯树披起了银装,旷野中所见之处白雪皑皑。

“提奥失踪了?”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将莲茵吹得呼吸困难。

“迈耶夫人告诉我时,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到如今你来,应该快一个月了。”

莲茵低头不语,咬紧了唇。

整个下午,以及回修道院的路上,莲茵都在想这件事。

雪悄然无息地从天空簌簌落下,覆盖了整个阿尔魏勒,投下了蓝色的阴影。在这个安静的世界里,莲茵只听到自己鞋子踩压积雪的窸窸窣窣。直到一个黑影赫然印在白色的画布上,莲茵才鲜明地感知到自己的心音。

她停住了脚步,影子却向她走来。

“竟然将我的事瞒而不报,玛利亚修女,莫非是我的盟友?”

莲茵没有开口,歇徳哂笑。

“沉默的好修女。”

“如果这张嘴只能说出招来祸害的话语,还是闭上的好。”

自三百多年前以来,教会开始了无数次针对异教徒、女巫、吸血鬼的猎杀。如果教会又掀起疯狂的寻猎,遭殃更多的是无辜者,因他们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若是恨谁,还能将其指认为异端。

耶稣曾说:“当爱你们的仇敌,为迫害你们的祈祷,好叫你们成为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使太阳照恶人,也照好人;降雨给义人,也降给不义的人。”那到底谁是迫害者,谁是恶人,谁是不义的人?谁在借着上帝之名,却行迫害的罪,令人流血,使祂的名遭到怨恨与污蔑?

“提奥和弗兰克先生怎么了?”她问。

“那个老人,被我的同党处理掉了。”他低垂着眼睑,回想厄比斯张开双翼吞噬掉那个有些痴呆的老人的场面。

“上帝……提奥呢。”

歇德盯着她着急的神情,缓缓开口:“变成了我的同伴。”

这是莲茵最不想听到的结果。

“为什么?”她几近失控,质问道,“为什么要引诱他!歇德?”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歇德冷冷地说。

“迷途的羔羊啊!”莲茵握紧了祈祷的手,“他选择变成狼,为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那玛利亚修女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了?”

“你……没有杀我。”

“莲茵·里希特。”

久远陌生的名字令莲茵感到吃惊。

“六年前,托尔斯·里希特被判为异教徒,美因茨大教堂对其处以绝罚,及焚刑示众。”

莲茵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神智恍惚。

她闭着眼,说道:“歇德先生何必再次履行撒旦对我的试探。”

“我送你一程。”

“不必。”

莲茵迈开脚,与他擦肩而过。

【四】

莲茵回到修道院自己的房里,却发现一名修女站在木桌旁,露出得意的神情看着她。

这是被院长没收许多物品并训过好几回的麦加修女。

“麦加修女,你为何会在我房中?”莲茵敛眉,警戒地看着她,瞥了一眼桌上,面容瞬间失色。

“玛利亚修女。我怎么来的你不必知道,只是作为你的姊妹,我绝不能容许你包藏祸心,背叛我主。”麦加从背后亮出手上的那本书,尖声道,“你这混入我修会的异教徒!”

莲茵抿紧嘴唇,而后开口:“我不是修会和人的信徒,我是上帝的信徒。”

“教皇就是基督的化身,不可违抗,这你都不懂吗?”麦加修女瞪着眼睛,信誓旦旦地喝道。

“耶稣说:你们要小心,不要被人迷惑;因为许多人要假冒我的名而来,说‘我就是基督’,并且要迷惑许多的人。”

“一派胡言!这话哪里来的!?”

“《马太福音》第24章,第4节,第5节。麦加修女,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的木屑,却不理会自己眼中的梁木呢?①”

“阴险的撒旦信徒,你再曲解圣经也没用!”麦加修女理直气壮地呵斥,“迈耶先生死于非命!迈耶夫人也受你诅咒而死了,因她阻止自己丈夫受你的蛊惑!”

莲茵心里一惊,自语:“提奥……”

麦加修女一个箭步冲出房门,并上锁,笑道:“你给我等着。”

莲茵转身,握着十字架挂饰。

“我愿意继承父亲大人的意志。”

莲茵曾经的烦恼,只是因为父亲要自己学习词汇屈折变化和语序复杂的拉丁文而不开心,因为自己不够资格参加舞会而悲伤,或者是因为自己心爱的衣服被奶妈不灵巧的手弄坏而赌气,又或者因为思念早逝的母亲而寂寞。但这一切都没关系,因为父亲在。

父亲会在外出回来时,给她带各个地方的特色小玩意;会教给她令女孩们惊诧不已的知识;会为了照顾体弱的她研究药草学与草药,因为对于这种毛病,医生只会让她服用红宝石;会把她抱在膝盖上,给她数星星,讲星座。

她的父亲总是在仰望星空。

托尔斯常常埋头写着各类计算公式,描画各种莲茵看不懂的球面、球体和轨道,还有形形色色的象征符号。家里也摆满古旧的书籍和手稿,有时候太过凌乱,引得莲茵的埋怨。

曾经,由于那位哥白尼和那位伽利略的学说都冲击了关于宇宙的原有理论,挑战了占星学的“地心说”根本,身为占星师的托尔斯陷入了迷茫。他在图宾根苦读天文学说,最后认为占星学作为一门象征语言,仍然是有用的,“地心天动”是一种相对的视角。

“星星是上帝在天空的语言。”托尔斯时常这么说,眼睛里有着极大的热忱与天真。

小时候,莲茵难过地冲回家里,完全听不进奶妈的劝说,只是一味地伏在案前抽泣。

托尔斯放下手中的卷轴,走到她面前,细声问她:“怎么了,莲茵?”

“那些人说,母亲大人是妓女!”

托尔斯凝目,看了奶妈一眼,奶妈摇摇头。无空穴不来风。定是有熟人出于某种恶意,才把这种已逝之人的往事挖出来。他固然惊讶,但却抚着莲茵的肩膀,说:“莲茵,我确实是在妓院里找到妈妈的。”

“骗、骗人!”莲茵惊呆了,泪眼汪汪。

托尔斯温柔地笑道:“当时,妈妈浑身上下都是细微的伤口,上酒菜的时候手脚都是戴着镣铐的。”

“母亲大人……”莲茵皱着一张小脸,哭得更凶了,“好可怜!一定很疼……为什么要这样残忍?!”

“那个地方对待不服从的人,就是这样的。”

“父亲大人……你,竟然去那种地方!”莲茵撅着嘴,不满地说。

“呃……被朋友拉过去的,真的!”托尔斯慌乱地解释,“他说不成功带我去一次看看就不甘心,还说不会给我那套羊皮卷……可是那套羊皮卷——”

“好啦,我相信父亲大人。”莲茵用手背擦了擦泪水,破涕为笑,说话时还带着微弱的哭腔,“然后,母亲大人还好吗?父亲大人英雄救美了吗?”

托尔斯伸手帮她擦掉另一边的泪珠,说:“救了哟。她的着装比其他人要素简许多,未施脂粉,平时应该是被当成女佣来差使的。但是,她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却无比迷人。里面没有恐惧,也没有迷茫,更没有妥协。”

多美的眼睛,这是属于上帝的。他当时心里这样想。

“我花了所有的积蓄将妈妈赎回来了。可妈妈防备心很重,几日都不和我说话,也不吃饭。然后,感谢上帝,她饿了,我才有机会借吃饭一事与她攀谈。”托尔斯无奈地回忆,语气里却充满了怀念的味道,“我拜托她照顾我的起居,然后,就日久生情了……”

“照顾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父亲大人总是废寝忘食。”莲茵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托尔斯噗哧一笑:“她会发火的。妈妈可是很厉害的,比莲茵和奶妈厉害多了。她会把我的资料锁住……生下你,还嘱咐我说,‘不要带坏莲茵’……”

说着,托尔斯安静下来了。

莲茵扑到托尔斯怀里,坚定地说道:“我最喜欢父亲母亲大人了!”

托尔斯摸着女儿的头,脸色柔和,但又带着一丝疑虑。他转过头,对奶妈说:“收拾好东西,搬去美因茨。”

长大之后,莲茵才知道,占星学是被罗马教廷视为和巫术一般的异端邪说的。托尔斯却是基督徒,他每天都会研读《圣经》。

托尔斯追求自由讨论,与朋友分享自己的见解,并不专信天主教的教义。他坚信上帝的语言,但怀疑任何利用上帝之名牟利的权势。他没有忘记,百年前,教皇利奥十世宣称,须购买“赎罪券”,方可由教会来赦免其罪,人才能在犯了罪后还能升入天堂。可富人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们正以为,一切都能用金钱交易得来,自此,还需要什么忏悔?可见教皇犯了多大的糊涂,而他的一次糊涂,就败坏了整个教会。

然而,不知哪位朋友大意将托尔斯的种种观点泄露给了天主教的忠实信徒。因为占星师这一身份,加上质疑天主教,托尔斯被神圣法庭审判,最终被当成异教徒。

“父亲大人,为什么……”被奶妈死死拉住的莲茵哭红了眼眶,望着火刑柱上决绝的父亲,喊道,“为了上帝,您就要离开我了吗!”

“莲茵!”托尔斯听到后,对她说,“不要去恨上帝!”

这是托尔斯留给她的遗言。

最后,家中的藏书也被没收。莲茵决意离开,投奔父亲所说的尼尔堡的远房亲戚。为了得到进修道院受教育的机会,莲茵狠心改了姓氏,这才有了“玛利亚修女”。

如今莲茵被投入由修女看管的监【和谐】狱里已六天有余,等上面派人下来审判。

莲茵安静地跪坐在灯心草坐垫上,做祈祷。

比起法兰西那位被关在普通监狱里与男人共处差些失身的贞德,她觉得自己已幸运万分。

“你知道那群人在谈论你什么吗?”

监【和谐】狱外看守的修女倒下了。莲茵转过身去,警惕地盯着来人。

“别来无恙,玛利亚修女。”厄比斯笑眯眯地说,藏起了那双摄人心魄而可怖的眼,仍藏不住他危险的气息,“你我未曾见面,但我久闻你的芳名。”

“你就是歇徳的同党?”

“麦加修女已经死得其所了,你开心吗?”厄比斯兴致勃勃地瞧着她,“她美艳的尸【和谐】体正在一个无人踏访的荒野里,等待着被乌鸦啄食。”

莲茵震惊,随着叹息而闭眼。厄比斯一边冷笑,一边走过去。

“魔鬼!你还来我这做什么呢?”她与他眼神对峙。

他蹲在她面前,用那双金黄色的眼睛直探她的双眸。

“我是来告诉你,人们在争论你是丑陋的女巫,还是美丽的罗蕾莱。”

莲茵别过头,说:“你与歇德,也是分散不和的。”

“正确地来说,我们只一起作恶,不一起行善。”

“行善?”

厄比斯假意叹了一口气,道:“他依然还对光有妄想。”

莲茵顿默,说:“你在嫉妒他。”

厄比斯咧嘴大笑:“你真的是,太美妙了。”

莲茵被扣住了下颌强行转过头去,正对着厄比斯。

“就让你变成名副其实的魔女吧。”

“那我会祝福自己至毁灭。”

厄比斯紧紧擒住她的手,凑近她的脖颈,露出獠牙,发出沙哑的声音:“那才真不会令我失望。”

紧闭着双眼的莲茵听到血肉撕裂的声音,闻到刺鼻的腥臭,感觉到自己袍子的触感瞬间变得潮湿而冰凉。

紧接着,她被拉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歇德……”

瘫在地上,被打穿了腰腹的厄比斯咯咯发笑,红黑的血液发着金光,如针线一般慢慢将他的身体缝合。

“走。”歇德抱着她冲出监【和谐】狱。

【五】

疾速的空气流刮着莲茵的耳面,不一会,他们到了雪地森林的一个岩洞面前,里边透出昏黄的光。

布莱特和法因听到动静便跑出来,看到他们便立即松了口气。

“莲茵,担心死我了!”法因一把抱住了莲茵,“上帝啊,愿我们逃此横祸!”

布莱特看着她们,如释重负。“没事就好。”他回头看着歇德,满腹疑虑,“歇德先生,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不要知道为好。”

“天哪!”法因惊讶地捂住鼻子,“莲茵你身上怎么有股……”

“说来话长。”莲茵一脸镇定,问,“你们拿着包袱,是要和我一起走?”

布莱特尴尬地解释:“上次迈耶的两个侍从和我打了一架之后,死了。我成了通缉要犯了。”

“我把孤儿院交给里奥奈了,提奥聪明能干的姐姐……我反正在那个地方也呆腻了,而且……”法因看了一眼布莱特,说,“没什么。”

“鉴于袭击事件多发,我们还是等天亮再走。”布莱特说道。

“嗯。”莲茵点头,看到自己这身修女装,于是问,“法因,有备用的衣物吗?”

“啪”地一声,布莱特手里拿的水壶掉了。

法因陪莲茵留在山洞更衣的时候,两个男人在山洞外面交谈。

“歇德先生,您对莲茵的帮助,我实在无以为报。”

“我帮她,为什么要你来报?”

“因为她没有什么财产,而我是她的……我是她的亲戚。”

“哦。”

“歇德先生,您对莲茵——”

这时,法因喊了一声“好了”。布莱特便收了口,随即说:“好了啊,我们进去了。”

“这下我的好奇心可满足了。”坐下来后,法因盯着莲茵,点头,“原来修女们的头发是这样的。”

“奇……怪?”莲茵伸手去捋了捋齐耳的发丝。久未感觉到头发的存在,动作也变得莫名的违和。

“还是很漂亮!对吧,布莱特?”法因看着布莱特,笑道。

布莱特一愣,忙答:“啊啊,对,对。”

然后法因就抿了抿嘴,撇过头去。

歇德则直直盯着莲茵,不言也不语。

莲茵咳了一声,说:“有些冷。有围巾吗?”

“有头巾……也系上吧。莲茵也还不习惯没有头巾吧?”

他低头拣了一根树枝,扔进火堆里。

两位女士不堪劳累睡着了,布莱特给歇德留了一条毯子,也到一旁睡去。

枯树枝在火中烧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光照着歇德的脸,在他通红的眼里跳动。他起身,拿着手里的毛毯,轻步走过去。

他注意到,莲茵手里紧紧攥着从圣袍上解下的十字架。

他把毛毯给莲茵盖上,随后往一片漆黑的洞口外看去。

再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她,歇德走了出去。

横的阡陌不见了,只留了主干道,余下是一片茫茫大雪。宁静的雪,似乎能将一切埋没,即使有什么消失了,也不留痕迹。

厄比斯身体里长出的血作的翅膀,正对着夜空叫嚣。黑与红交织,如地狱的永炎,地表的熔浆,坠落地面的堕天使。

“我是循着你们甜美的气味来的。”

歇德说:“该做个了结了。”

“歇德,你已经背叛了上帝,难道此时你还要背叛撒旦,背叛你自己吗?”厄比斯嘲笑道。

“我愚蠢地轻视了上帝,背叛了他并且投靠了恶魔。所以,失去了上帝的宠爱,我不可能再回到他那里,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安慰。而如果我违背了自己用血写下的契约,我就更没有权利提及自己的尊严。②”

厄比斯一番狂笑,恶狠狠地说:“你竟然重新拥有了不想失去的东西。你竟然还有被剥夺的权利。你竟然产生了对剥夺的厌恶。你果然,还是那个弱者啊。”

血翼直取歇德的心脏。他以毫发之差躲过。

“没用的,你既没有上帝的宠爱,也将失去撒旦的力量。”

攻击如枪林弹雨,亦不慢于歇德的移动速度,令他只能一直防御,无暇攻击。

“你这半成品,灰色的交界,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被打断了右手和左脚,撞到树上的歇德吐了一口血,自半空坠落。

雪不断从天空落下,躺着看,就像看星星一样。包裹在漫无止境的雪中,竟有种凉而温暖的感觉,仿佛是死中世界,介于生与死之间。

“真的是,太温暖了。”歇徳说。

厄比斯走到他面前,揪起他的衣领。

“影子的意义在何处呢?我收割你的灵魂,我将你玩弄于手心,又有何用呢?但我绝不会让你完全地死去,因为这样你就太幸福了,睡着的人什么都能感觉不到。”

天就要亮了,在东方,光明将黑暗撕破了一道口。

“真美啊……”歇德说道。

他鲜红的眼里彩绘玻璃一样的曙光,惹得厄比斯莫名不爽。厄比斯松开手,任歇徳倒下,回过头去看。

脱去了修女圣袍的莲茵,身穿亚麻色长裙的莲茵,祈祷着走来。白色的阡陌,就像一座桥,将此岸与彼岸相连。

“主啊!这儿有一个悔改的亡魂,赐予他平静吧!”

厄比斯起身,往后退。

歇徳以左掌扶雪而起,迎接她。

“亡魂!捡起你的十字架!”

莲茵将手里的十字架抛给歇德。

他向前,伸出左手,接住,然后失去支撑的他再次倒下。

厄比斯咬牙切齿,冷哼。

地面缓缓张开了口,如同沼泽,将厄比斯往下拖。

“我不会死的,”他放声大笑,摊开手掌,托着莲茵的影像,“我还没有占有,我还没有夺取……”

他握紧了手中的影像,被大地吞噬。

莲茵走到歇德身旁,望着躺在血泊里的他。

歇徳也望着她,因那闪耀的光芒而眯起眼。

“这些血对你来说都没有用。”说罢,莲茵费劲地咬了咬自己的手指。

终于,莲茵皱了眉头,小小地呸了一口。

她侧跪在旁,将食指放到歇德唇边:“张嘴。”

一滴,两滴,源源不绝的生命流入口中。

修道院的钟塔铛铛作响,锈坏的老钟般的心脏再次鸣声。

干枯的皮肤如窒息后重获呼吸,贪婪地将嘴边鲜血尽数吸收。

他颤抖着承受这温柔的施舍。心脏绞痛了起来,像被地狱的虫子咬噬,像被地狱的火焰灼烧。这来自撒旦的追索,警告他必留在永罚。

因着她,自身所有习以为常的吸血鬼“恶行”之一丝一毫都显得那么可恶。

罪恶感?浸泡在罪恶里才得以苟活的他,竟提得起“罪恶感”?

祝福的施与受,都是吸血鬼做不得,抑或不屑做的;正如同耶稣谆嘱基督徒的,“不可诅咒”。好似光明与黑暗之间是如此界限分明。

一种无助的希望油然而生。若是背弃黑暗,他该如何自处?

莲茵伸手,替歇德拨开头发的积雪:“雪,掉在头发上了。”

颤动的睫毛在她晶莹的碧眼中形成倒影的波澜。

歇徳睁着眼发愣,随即笑弯了眼。仅仅是爱的影子,已经给人这样丰富的欢乐,要是能占有爱的本身,那该有多么甜蜜!③

“如今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你永远保持在这一刻,永远陪在我身边。”歇德诚实地说道。

“即使你让我避免了肉体的死亡,我却再也找不到欢乐。”她摇摇头。那样她将再也无法分享生命。

“你必高高地升上云端,我将在大地上匍匐,仰望你。”

“我的意志已奉献给天主。我的光来自天主的光。”

“我此时却只能看着你的光。”

他甘愿做日光照耀所生的影子,地面上离光亮仅一线之隔的阴影。

被当成女巫审的人,从来都难逃一死。她们几乎都会受极刑折磨到“招供”认罪为止,最后还能作色【和谐】情表演供人享乐,谁又会替她们辩驳呢。

在这么多起猎巫案件中,竟有“女巫”真的显示了本领,不翼而飞。想必教会为了掩人耳目,保持“正义必胜”的权威,是不会将这件事主动公之于众的。更何况,这还是一个修女。教会圣地神圣不可侵犯之名,岂不岌岌可危。

“你们走吧,我还不能走。”

“莲茵?”法因疑惑地问了一声。

“我要回科布伦茨去,再到乌尔姆敏斯特。”

“你不和我们一起吗?”布莱特欲言又止,“那……歇德先生呢?”

“他不能陪你们上路了。”

“我懂了。”布莱特说道,“祝你们平安无事。”

法因去拿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和一包干粮,递给莲茵。

“莲茵,带上这个。”

“法因……”

“这钱本来就是歇德先生给的,就拿回去吧!”

“谢谢,我收下这个就好了。”莲茵微笑,只拿了干粮。

“照顾好自己,表妹。”

“谢谢你们,法因,布莱特。上帝祝福你们。”

【六】

莲茵给歇德披上了之前的修女圣袍和别的衣物,推车将他运到山岗上。

山路崎岖颠簸,车轮不断地碰石子,撞着木板上的歇德。他一声不吭。

莲茵说:“再忍一忍啊。”

“莲茵才是,”歇德的声音隔着一层深色厚衣物传来,“能支撑的住吗?”

“还好。”莲茵身体前倾,奋力推着。

到了悬岩,莲茵把歇徳小心地拖下木板车,让他靠墙壁坐着。

歇德头抵着洞岩,只露出了未被刘海遮挡的左眼,乖乖地看着她。

“在这里好好呆着。”莲茵回过头来,说,“我会回来的。”

一位绑着马尾的女子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手里端着一酒杯的红色液体。

昏暗之中,提奥接过去,犹豫一番。

“谢……姐……”

“傻瓜!”里奥奈摸了摸弟弟的头,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眼眶皱了起来。

“就算你这么做了,我们也讨不回父亲和母亲了呀!你为什么……!”

“我不甘心让迈耶他们肆意妄为。”提奥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我不甘心。为什么他们可以轻易地糟蹋我最爱的人?!”

他们的父亲是迈耶地主的佃农,母亲是女佣。母亲因为姿色而被迈耶地主看上,遭到调戏玷污最后上吊自杀,而脾气火爆的父亲去和迈耶地主理论,最终死于乱棍之下。

“可是,你也无权擅夺人命。”莲茵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光从她的背后照进来,“你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杀人凶手。你不信上帝能够明断,也不信主耶稣所布的道。”

“虽说如此,这苦难深重令人窒息。”莲茵有些自嘲地说,“我不能评判你们的行为,只留待上帝做主。”

“玛利亚修女!”里奥奈惊诧了,“你获释了?”

“我越狱了。”

“歇德先生……”提奥心中了然,又满脸愧疚地对莲茵说,“莲茵姐姐,真的对不起。”

莲茵微笑:“提奥,帮我个忙。”

回到山洞里,莲茵就开始猛地吃干粮。

“这么吃下去,玛利亚修女就要发福了。”

莲茵脸一红,住了口,瞪了他一眼。

“我不吃肉。不这么吃,就没血给你喝了。提奥要晚上才能运你的棺材过来。”

“我确实要回到故乡的土壤才能令身体愈合。玛利亚修女,你懂得挺多。”

“父亲大人告诉我的。他说,吸血鬼并不是复活,只是不瞑目的死人,棺材是他们的归宿。”

神不是死人的神,而是活人的神。

见歇德不说话了,莲茵说:“还有,我已被处以绝罚,不再是修女了。”

“莲茵。”歇徳唤道,意味深长地将她的名字琢磨,“莱茵河吗?”

莲茵停下,眼波流转。她转头,看着氤氲的环山。

“父亲大人说,这条河来自欧罗巴最高的山脉,阿尔卑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那儿的人们是这么称呼它的。”

莱茵,流动的水。那是吸血鬼渡不过的。

“Rein,莱茵的罗曼什语。”歇徳眺望远方的拉赫湖,眼神飘渺,“母亲的方言。”

莲茵看见,冷红色的夕阳给他冰凉如陶瓷的皮肤烧上些许温暖的血色。

“玛利亚是我母亲的名。”

是了,谁以为,吸血鬼不曾有母。

三年前,新教联盟与天主教联盟的内战刚接近尾声,普法尔茨民生渐渐安顿。

和许多参军的男人一样,玛利亚的丈夫在一次战役中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与丈夫感情深厚的玛利亚产生了随他而去的冲动,可她却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断不可以沾染自杀的罪。摸着凸起的小腹,她决定将孩子生下。多亏自己和丈夫的友人们的照应,玛利亚做起了手工编织的活,以卖编织品为生,将儿子歇徳拉扯大。歇徳逐渐长成一名聪慧的英俊青年,但因为厌恶刀剑,于是跟随古利逊修士学习园艺技术。期间,女友莎拉常常劝玛利亚改嫁,玛利亚则一笑置之,还一一拒绝了向她屡次示好的男人。

窗外初雪降临,玛利亚坐在壁炉旁,手里织着毛衣,形成一幅宁静美好的日常生活写照。梳理整齐的宝蓝色短发,手作的针织披肩,洁净的餐桌布,无不显示出她的精致与淡雅。

她咳嗽几声,恰好被开门而入,边哈气边进屋的歇德听见了。

“母亲,先休息吧。”

玛利亚微笑:“歇徳,你回来啦。”

“我来热午餐。”

“歇徳,”玛利亚叫住了他,放好膝盖上的毛衣,起身过去,伸手拨弄他的刘海,“雪都掉在头上了。”

被玛利亚轻轻拍着头的歇徳,因为感到自己的幼稚而有些窘迫。

“好了。”玛利亚笑笑,将雪放到盂里,说,“辛苦你了。再等一周,新手套就要织好了。”

他们的午餐是一条厚厚的黑面包配上黄油,蔬菜汤,烤鱼。因为玛利亚信基督,他们家不吃鱼之外的肉类。玛利亚舀了一勺铜餐盘里的蔬菜汤,说:“要感谢古利逊修士给我们送的鱼啊。腌制风干的话,就可以过冬了。” 

“这也算是他给我的酬劳。”歇徳给黑面包片抹了一勺黄油,“因为我帮他培育出了宝蓝色的紫罗兰。”

“那真是太好了!”玛利亚展颜,“歇徳看起来很高兴啊。”

“因为,古利逊修士说要送我几株。可以带回家里面。”

“陋室得馨。”玛利亚开心地说道,“不过冬天紫罗兰也会开吗?”

“一般花期是四月到五月。但实际上冬季到春季都会开。”

“呀,那鸢尾呢?”玛利亚期待地问。

歇徳疑惑地看了母亲,答道:“鸢尾最早也是三月。”

“啊,有点遗憾。”

“嗯?”

“歇徳出生那会儿,正是鸢尾花盛开的五月呢。如今想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紫色鸢尾,像极了你这孩子的头发。”玛利亚掩口而笑,“不过,同样也有些乱糟糟的就是了。”

歇徳咳了一声,闭上眼静静吃饭。

途中,有人敲门,是邻居来要盐。邻居随口谈起了莎拉,说她因为通【和谐】奸,即将被当众处刑。玛利亚震惊地捂了嘴。

把装好的南瓜派送给了邻居,听了一通感谢之后,她关上门,泪流满面。

歇徳扶玛利亚坐下。

“你今天不用拿南瓜派给海曼先生了,我要去见他。”

“母亲……”歇徳不放心她的身体,“那我和古利逊先生请个假。”

“不用担心。”玛利亚抬手抹泪,“我只是去把情况问清楚。”

可当歇徳晚上回来,却见母亲神色憔悴。

“海曼先生,莎拉她和您走得很近。”

“玛利亚,我当然是拒绝了她。她自己去寻欢作乐,我也无法出面啊。”

“可是您……”

“她是怎么用计爬上我的床的,想必你不清楚。但是玛利亚,你知道我的心思在你身上。”

“海曼先生!”

“你太令我吃惊了,那么多男人向你求爱,你却居然真的守寡了十几年。”

“您说什——”

“可是啊,你拒绝他们,却怎么能拒绝我这个帮了你十几年的老朋友呢?”

一天,歇徳在回家的路上听见有人议论,某户一个寡妇被裁判所抓去审判了。

急冲冲地回到家中,发现大门敞开,空无一人,地上有一双半成品的手套。

手中抱着的那盆紫罗兰摔落地面砸了个稀烂。

他跑到隔壁,却见生病的邻居惊得从榻上坐起了,拔着嗓子大喊道:“快,把玛利亚做的这些东西拿去喂猪,喂猫喂狗!都扔掉!”

找到海曼质问的时候,对方说:“我吃了玛利亚女巫的南瓜派后就大病了一场。”

歇徳下跪恳求古利逊修士帮忙求情,古利逊叹了声气,摇摇头。

处刑之日白雪飘飘,广场上却热闹非凡,聚满人群和小贩摊子。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或读着相关新闻报道,等待好戏。

遍体鳞伤的玛利亚、莎拉以及另外的囚犯被扒光了衣服,公示于众。

“母亲!母亲!!”歇徳喊着,撕心,裂肺。

玛利亚望了他一眼,含笑噙泪,合上了眼睛。

行刑之前,他们的“罪状”被一条一条地宣读。

观众兴奋极了,因为比起煮刑和水淹,火刑更能让他们好好地观赏罪犯们的毫无遮掩的躯体和痛苦扭曲的表情。

这一消遣不分贵贱,无论是最卑贱的奴仆还是至上的贵族都可以享受,是不可多得的公平,也给平淡无奇却又不知何时就会被战争摧毁的苦劳生活一些刺激。

几个护卫费了老大的劲拦住歇徳,并被他激怒,咒骂几声,对他拳打脚踢。头破血流的歇徳倒在了地上,呕了两口血。他张了张嘴,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塞住了呼吸。

终于,浓稠的血泪从那双被灰烬熏灭了光芒的眼睛汩汩淌下。 

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作属我的;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作属我的;凡不背起自己的十字架来跟从我的,也不配作属我的。④

“上帝并不会帮我复仇。我要海曼死,我要那些污蔑我母亲的死,我要那些草菅我母亲性命的死,我要那些看戏的都死。所以我和撒旦交换,要来了这股力量。”

血液,灵魂的货币。

莲茵紧紧地捂着嘴,克制自己的抽泣。

“莲茵?”

莲茵泪流不止,歇德艰难地挪身过去,用手指拭去她的眼泪。

“那个时候明明是大义凛然的啊。”

“那是圣灵赐予的理智!”莲茵伸出手背捂住眼睛,“别看了。”

“生气了?”歇德放下手,不解地看着她,然后垂下眼帘,“你是在为我流了我不能流的眼泪吗?”

吸血鬼没有眼泪,只有血。

“玛利亚夫人升到了天堂,一定。”

“嗯。”歇德答道,目光中隐含着一丝宠溺。

“那你呢,歇德。”莲茵看着他,“你要去哪里?”

“莲茵要去哪?”

“科布伦茨,那是我家。或者去乌尔姆敏斯特的新教教堂。”

这样,她又可以是莲茵·里希特了。

“鲜花在这双沾满鲜血的手里会枯萎。只有光才能削弱它,令花生长。”歇德抬头,露出藏起了哀愁的笑容,“让我跟着你一会儿吧。”

“好像比照顾父亲大人更不令人省心啊。”莲茵扶了扶额。

他原本可以轻易地占有她的整个生命,但他不允许自己这样去污蔑她。

“你不是莱茵河中的罗蕾莱,你是莱茵河本身。”

那株鸢尾终于得到阳光和雨水的恩赐,怒放,凋亡。

 

——完——

 
   

引用设定:

(1)本文关于吸血鬼的设定引自《皇家国教骑士团》。但本文并没有着重描写吸血鬼的等级。

人在极度绝望的情况下,以血签订契约,成为吸血鬼(始祖);

吸血鬼不可度过流动的水;

血液是灵魂的货币。

(2)关于修女仪式的描述,引用《修女传》,仪式语(主教台词与回答部分)照搬。

(3)文中所提修道院为现玛利亚·拉赫修道院,现实中,里面只有僧侣,没有修女。

 

文中未注明出处的引用句:

①出自《马太福音》7:3。

②出自歌德的《浮士德》,浮士德的自嘲。

③出自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五幕第一场。

④出自《马太福音》10:37。

 

后话:

仪式的描述,也许与规定有出入。根据《修女传》,家人可观礼,但17世纪中对此是否禁止,我没有查证。

至于为什么不选现实中的女修道院来写,那是因为我自己想了解这家修道院_(:3)∠)_

总的来说,本文是为了探求一种精神信仰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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